绿树听鹈鹕,更那堪,鹧鸪声住、杜鹃声切。啼到春归无寻处,苦恨芳菲都歇。算未抵、人间离别。马上琵琶关塞黑,更长门翠辇辞金阙,看燕燕,送归妾。
将军百战身名裂,向河梁、回头万里,故人长绝。易水萧萧西风冷,满座衣冠似雪。正壮士、悲歌未切。啼鸟还知如许恨,料不啼清泪长啼血。谁共我,醉明月?
——《贺新郎》宋·辛弃疾
(一)
玄武四十三年,冬夜。
鹅毛般地雪花纷纷扬扬洒下,给天墉城披上了一身银装,如墨的夜色在这银装映衬下都亮了几分。
城东,将军府。
李正乾伫立在书房窗前,抬头凝视着苍茫的夜空,窗外冷风呼啸,夹杂着片片雪花吹落房中,房内炉火烧得甚旺,吹进来的雪花在房中打个旋儿便融化消失。
“吱”地一声,书房的门开了,“正乾,你怎么还开着窗户,小心冻坏了身子!”一身艳红锦袍的秦燕燕快步过来,伸手便要去关窗。
“别动!”李正乾没有回头,抬手拦住了她。
秦燕燕身子顿了一下,眼眸望向纹丝未动的李正乾,终于还是收了回去。
“正乾……”秦燕燕神色一黯。
“有事?”李正乾余光瞟了她一眼。
秦燕燕眼眸中流出一丝希望,看向那已成为自己夫君的男子,“正乾,你为什么非要去那西域荒芜之地,留在这里不好吗?”
李正乾这才回头看了她一眼,只是这一眼中并没有太多感情,相反带着几分决绝。
“你知道的,这些年为了收复西域,我付出了多少心血!”
秦燕燕薄唇轻咬,伸手挽住李正乾的手臂,“可我也是担心你,西域条件艰苦,我好不容易才求得父亲帮你得到今天的地位,你就非要去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?”
“我李正乾食朝廷俸禄,自当为国解忧,为万民请难!”李正乾神色依旧。
秦燕燕终是忍不住,道:“我们才过大婚,你却向圣上请命出征西域,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,还是……你心里始终惦记着龙月那个女人?”
熟悉的名字再度被提起,引得李正乾心底骤然一痛,“月儿!”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熟悉的人影,只是早已不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,当初若不是自己……
耳边传来轻微地嗤笑,李正乾发觉自己失神,随即又变了脸色,“我李正乾承诺过的话已然兑信,更何况我早就跟她断了来往,我也已经娶你为妻!”
秦燕燕脸色发白,各种复杂地表情在脸上一一闪过,最终还是恢复如常,不管怎样,她秦燕燕挤走了龙月那个贱女人,李正乾过几日就要跟自己完婚,他最后还是属于自己的,胜者是她秦燕燕。
“你早些回去歇息吧,明天又要忙个不停!”李正乾目光又转向了窗外,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。
秦燕燕银牙紧咬,终是没再说什么,转身离开了书房。
“月儿!月儿!”李正乾缓缓闭上双眼,想要从脑海中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,可又暗自摇头,就算找到又能如何,当初是自己亲手伤了她的心,逼她离开。
那是一年前的寒冬,那时的他还深陷天牢。
那时的龙月想方设法打通关系来牢中探望他,她总是安慰他:“正乾,你放心,我一定会找机会向圣上禀明你的冤情,让你早日离开这里。”
听着龙月那不容易质疑的话语,李正乾轻轻捏了捏她的脸,苦笑:“傻丫头,当初夏总兵还在的时候都被秦升那老贼诬告数十条罪名,在狱中含冤而死,你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丫头又能做得了什么,更何况这老贼编织各种罪名,将我们这些昔日夏总兵旧部打入天牢,就是怕我们有一日为夏总兵翻案,揭露他的种种罪行。”
龙月低头沉默了片刻,再抬头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蓝光。
李正乾没有注意她异样的神色,叹了口气道:“月儿,你听我说,以后别来这种鬼地方了,这辈子算我负了你,我这一生牢狱之灾既已无法避免,就更不能耽误你……”
李正乾的话忽地停住,因为他发现龙月不知道何时已经消失在了天牢中。
怔了半晌,李正乾都没能回过神儿来。
此后的日子里,龙月果真没有再出现,李正乾心里极为失落,转念一想便又苦笑着摇头,自己若真是为了她着想,自是希望她与自己断了干系才好。
没了龙月,天牢中却是忽然多了另外一个女人的身影。
秦燕燕,当朝丞相秦升之女,去年春日,秦燕燕私自出了丞相府到桃柳林游玩,不料遭遇一帮歹徒,也是恰巧李正乾路过,从中救下她,直到将她送回家才知道她的身份。
“将军,只要你答应和我在一起,我爹就会放你出去,并且保你高官厚禄,一世荣华!”这样的话从一个大家闺秀口中说出,着实让李正乾心中惊诧。
“秦小姐请自重,夏某只是阶下之囚,从未有半分僭越之心。”不知道秦老贼这次又耍什么诡计,看着眼前曾被自己救过一命的女子,李正乾心里却是带了七分的厌恶。
可能当初的她还是带着一分单纯的吧!
“李将军,燕燕只是为了报答将军昔日的救命之恩,当初燕燕是对将军有所隐瞒,可也是不得已,况且将军为人正直,实为燕燕倾慕,如今将军身陷牢狱,燕燕自然是要竭尽全力救将军出来!”秦燕燕绣拳紧握,俏丽的脸上却也带了三分坚忍。
“你若真有这心思,不如让你爹把诬陷的我那些兄弟们给放了,或者给我们来个直接痛快的了断!”李正乾背过身,不再瞧她一眼。
秦燕燕眼中晶莹,看了看李正乾的背影半晌后,默然离开。
让李正乾确实没有想到的是,第二天竟然真的传来兄弟们被无罪释放的消息。
“将军,我已经劝了我爹放了夏总兵的旧部下,只要你答应和我在一起,我爹真的不会再对你做什么了,我爹向来都很宠我的,燕燕心属将军,以后也只想陪在将军身边!”秦燕燕目光闪动,甚是动人。
李正乾沉默了,当今玄武帝昏庸,沉迷美色,群臣结党营私,勾心斗角,如今的天墉国朝野上下,乌烟瘴气、奸相秦升把握大权,一手遮天,而能与之抗衡的只有当初的夏总兵。夏总兵一生爱民如子,声望极高,不过近年来西域诸国屡次侵犯,他亲自率军征战西域,收复边疆,只是如此一来,朝中便无人能与秦升抗衡,即使些许官员有心,也是敢怒而不敢言,只得由他一人坐大。
李正乾眼前浮现出夏总兵的身影,那个身影,如同生父,曾经带着他和兄弟们保家为国,征战沙场。他一生戎马,为国为民,到最后却落得含冤而死的凄惨下场,而无能的自己却丝毫为他做不了任何事情,只能任由着他的清白名誉被奸臣污蔑散播。
李正乾目光复杂地看着秦燕燕。
或许,这是一个好时机!
玄武四十二年,腊月,初八。
“正乾……”轻微又熟悉的声音将李正乾唤醒,眼前站着一个蒙面黑衣人。
“什么人!”李正乾沉声喝道,以为是秦升终于忍不住派人来对自己下毒手。
“是我!”面巾摘下,李正乾顿时瞪大了双眼。
“月儿!怎么是你……”
“正乾,我先救你出去,剩下的以后再向你解释!”龙月不敢直视他的眼睛。
李正乾震惊地看着龙月手中蓝光一闪,那沉重的枷锁竟然无声地崩裂开来。
龙月伸手去拉他,李正乾却是纹丝未动。
“正乾……”龙月神色一紧。
“你走吧,以后也别来找我了,这样对我没什么好处,对你更没什么好处!”
“正乾,你……这是什么意思?”龙月亦是吃惊地看着他。
“没什么意思,我已经答应秦相了,只要我愿意娶她的女儿燕燕为妻,就可以安然离开这天牢,而且天墉国总兵一职也非我莫属。”
“哗啦”,龙月手中似是有什么掉落在地,昏沉的夜色中闪着诡异的蓝光。
“正乾,你……”龙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这样的话怎么会从她认识的李正乾口中说出。
“正乾,你莫不是有什么苦衷,是他们对你……”龙月脸色泛白。
“无知女人,你懂得什么!只有听从于秦丞相,我才能活着离开这天牢,况且燕燕对我一往情深,我自是不能辜负她的一番心意!”骤然间,李正乾神色极为冰冷。
“你!”龙月摇头,怎么都不愿相信自己看到和听到的,“正乾,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,难道你之前说过的话都忘了吗?就算不为我,你也说过要为国解忧,为民请难的,如今奸臣当道,外敌环伺,当初你在夏总兵墓前发的誓言都忘了吗?”
“夏总兵!”李正乾一声冷笑,道:“夏总兵是忠良,可你看看他现在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,告诉你,这一年以来我在这天牢内活得是猪狗不如,这样的日子我是够了,忠良又怎样,当今陛下,满朝文武,举世黎民,谁又把这忠良放在过眼内!”
龙月脸色惨白,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,“我知道这天牢不是人呆的地方,我现在不是带你出去了,只要你现在同我一起离开,我们就可以远走高飞。”
龙月的话却只换来一声“嗤笑”。
“远走高飞?跟你去过亡命天涯的日子吗?今夜我若一走,此事必会传至朝堂之上,到时龙颜震怒,我这畏罪潜逃的罪名可是坐实了。”说完他又叹道:“我是死不足惜,可我的兄弟们肯定会因为我再度入狱,死生难料,夏总兵的英明更会被毁于一旦!”
龙月的心里一片冰凉,冰凉得如同这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的夜。
龙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天牢。
“师妹,这世间男子多情寡义,师姐的教训你看得还不够吗?你这般为了他,到时候他可不一定为你!”
师姐龙吉的话回荡在耳边,自己撇下斗阙宫长老的身份出离,宁愿去跟心爱之人来到世俗间,龙月心中一痛,真的是自己错了吗?
“她对你情深,她父亲能许你高官厚禄,一世荣华!”龙月只觉得心像被刀割一般疼,李正乾不知道为了救他出去,她强行解开了身上被封印的师门法术,哪怕那法术会对自己身体造成严重的反噬;他也不知道,当初为了和他在一起,她宁愿丢下整个师门。